第十三章:风雪夜,刀兵起

尼罗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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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茉喜回到卧室后,只睡了两三个小时,便自动地醒了。www.Pinwenba.com

    隔着一层浅色窗帘,窗外透入了隐隐的天光。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,连忙下床跑到了窗前向外望去。望过之后她放下窗帘松了一口气——外面正在下雪,而且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,盖住了她夜里出入时留下的脚印。

    老妈子们还没有来,所以茉喜重新回到了床上。身体不是那么地疼了,疼她也能忍。蜷成一团侧卧在被窝里,她想今天见了万嘉桂,他对自己将会有怎样的态度?自己和万嘉桂之间的秘密关系,又该在什么时候告诉凤瑶?谁告诉?他?还是自己?

    想到这里,她的思绪拐了弯。从枕头下面摸出一面小圆镜,她在黯淡光线中照了又照,又用手指轻轻地抹了抹眉毛——听说处女破了身,眉毛就会变散,但是茉喜感觉自己的眉毛还和先前一样,整整齐齐地顺着一个方向生长,紧密得抹不开揉不乱。

    然后她低了头,又自己扯开衣领向内看了看。胸脯鼓胀胀的,印着个红牙印。万嘉桂疯的时候是真疯,咬了她不止一口,可她现在回忆起来,却是丝毫不恼,甚至还有几分甜意。万嘉桂越是疯,越是证明她有诱惑力,如果换了凤瑶给他,他一定不疯,不但不疯,兴许还要进退有礼、斯斯文文。可是,茉喜想,若是真动了心,又怎么能稳得住?

    反正她是稳不住。

    上午,万嘉桂没露面。

    中午,在茉喜和凤瑶已经吃完了午饭的时候,他来了。戎装整齐地站在堂屋里,他看了茉喜一眼,随即移开目光,神情过分郑重地对凤瑶说了话——下午他要和老苏一起出发去保定,新年近在眼前,他得去向他的顶头上司孟师长述职,另外孟师长打算对文县一带的军队做些调动变化,具体是如何变,他作为孟师长的爱将,也要和师长仔细地商议一番。两件任务,全是重任,所以他这一去,大概要在保定耽搁些许时日,不过按理来讲,不会耽误他赶回文县过年。

    凤瑶一边点头答应,一边打量着他,看他今天的气色是极其不好,仿佛一场宿醉把他醉瘦了,一张脸不但轮廓分明地泛了青,而且胡子茬也没刮干净。晃着大个子站在堂屋正中央,他甚至连肩膀后背都塌了,好像一身的骨头要散架,脖子也将要支不起脑袋。

    将来意报告完毕,他显出了要走的意思。临走之前,他看着凤瑶又问:“有没有想要的玩意儿?有的话就告诉我,我顺路给你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凤瑶摇了摇头,还在惊诧他的憔悴,“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万嘉桂心事重重地垂下眼帘,随即扭头转向了茉喜。抬眼和茉喜对视了一瞬,他又问道:“茉喜呢?”

    茉喜也摇了头,“我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万嘉桂一点头,然后忍不住又看了茉喜一眼。

    这一眼来得沉重而又痛苦,瞳孔通着他的心。茉喜迎着他的目光,仿佛有所感应一般,刹那间心中一震。

    她爱他的相貌品行,爱他的一切,唯独没有留意过他的心。她爱他,为了得到他,她让他苦成了这般模样。可他再苦也只是苦一时,他不忍耐一时的苦,也许她就要苦一世。

    神情冷酷地放出目光,茉喜眼看着万嘉桂颓然转身,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万嘉桂当天下午便出了发。

    他一走,宅子里除了勤务兵老妈子之外,就只剩了凤瑶和茉喜两位主人。凤瑶从照相馆里取回了两人所照的合影,发现这相片竟是照得意外地好,从效果而论,并不比平津等地的大照相馆差。

    茉喜拿着照片仔细端详了许久,比较着自己和凤瑶谁更美丽,结果是凤瑶的姿态更自然一点,因为她当时被骤然闪烁的镁光灯吓着了,眼睛睁得特别大,简直有了点目瞪口呆的意思。凤瑶则是很遗憾,因为照相师傅回老家过年去了,导致照相馆在年前关了门歇了业。

    “等过完年,我们再去照几张。”她对茉喜说道,“到时候挑一张好的放大了,放到玻璃相框里。”她边说边拿起一本厚重的旧书,把相片夹进了书页中,免得一不小心,折坏了它的边角。

    放好相片之后,凤瑶像不好意思了似的,低声又笑着说道:“下次再照相的时候,把万大哥也带上吧!”

    茉喜微微一笑一点头,“好,咱们三个一起照。”

    凤瑶是个很闲得住的人,无所事事地坐在房里翻翻书绣绣花,她能怡然自得地一坐一整天。茉喜没有她的好性子,宁愿忍着天寒地冻满宅子乱跑。万嘉桂不在家,宅子里也没有陌生人,所以凤瑶不管她,由着她东奔西走。如此过了几日,万嘉桂没回来,常跟着万嘉桂的一名副官却是回来了。

    副官显然是把凤瑶当成了团长太太看待,到家之后直接对着凤瑶作了汇报,说是团座跟着孟师长去了北京参加军事会议,除夕之前怕是赶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凤瑶听了这话,心中不由得一阵沮丧,由这沮丧推想开来,她发现这样一个事实:原来自己一直在思念着万嘉桂。

    她是个心思澄净的人,随遇而安、很少执着,几乎带了几分禅意;然而此刻,她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,已经把几根心弦系到了万嘉桂身上。

    勉强把沮丧藏到了心房深处,她和颜悦色地向那副官道了辛苦。及至副官告退出去了,她抬手把齐耳短发掖到了耳后,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凤瑶和茉喜一起度过了除夕夜。

    尽管只有她们两个人,但这个除夕夜过得并不寂寞,不但不寂寞,甚至比往年白家的除夕夜更热闹,因为茉喜让勤务兵搬运回了许多烟花爆竹,燃放出了满院子的火树银花。虽然万嘉桂这一走像是落荒而逃,并且逃得杳无踪影,但她不怕。因为凤瑶还在这里,万嘉桂纵是狼心狗肺不要自己了,也绝不会同时抛弃凤瑶。

    况且,万嘉桂也根本不是狼心狗肺的人。

    她心里有底,有底就有精气神。如同在享受最后一场狂欢一般,她在寒冷的除夕夜中换了一身短打扮,站在院子里点燃了一根佛香。

    当第一朵烟花直冲上天之时,站在正房门前台阶上的凤瑶惊叫一声,随即捂着耳朵抬起头,一双眼睛追着烟花走,眼睛亮亮的,脸则是红红的。

    起初她是看烟花,后来她改为看茉喜,一边看,一边又气又急,又笑又叫。茉喜太不听话了,胆子也太大了,竟敢赤手捏着鞭炮燃放。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响彻全宅,火花随着巨响一路向上转着圈地甩,眼看火星快要烧到自己的手了,凤瑶也忍无可忍地跑下台阶要冲过来了,她才将手中这一小截鞭炮猛地向上一扔,让它最后爆炸成夜空中的一串火流星。

    “茉喜!”凤瑶真要急了,“你再闹,就进屋去!”

    茉喜嗤之以鼻,并且在凤瑶伸手抓她之前灵活地逃开。凤瑶一跐一滑地追着她跑,怎么追都是功亏一篑,始终是一抓一个空。这一场大雪地上的你追我赶也有一点惊险颜色,茉喜嘻嘻哈哈地上蹿下跳,凤瑶气喘吁吁地也是笑。弯腰抓起一把雪揉了个雪团,她遥遥地掷向茉喜,“臭东西,还闹!”

    茉喜挨了一下子,立刻低头抓雪做出还击。两人你来我往地战斗了片刻,末了凤瑶顶着炮火硬冲上去,双手分别握住了茉喜的腕子,“服不服?”

    茉喜挣了一下,本是可以轻松挣开的,但她故意服了软,“服了!”

    “还闹不闹了?”

    “不闹了!”

    “还敢不敢再用手拿着炮仗点火了?”

    “不敢了!”

    五分钟后,得了自由的茉喜将五支大烟花并排摆放好了,然后依次点燃了它们的捻子。随即回头跑到台阶上,她转身面对了院内烟花。

    在烟花迸发飞天的一瞬间,凤瑶站到她的身后,打开斗篷裹住了她。

    茉喜在突如其来的温暖中仰起头,看风看雪,看星辰看烟花。这一刻真是美,这一刻真是好。她愿意长长久久地站下去,在凤瑶的怀里看烟火如花般怒放。

    她爱他,也爱她。总有一天,真相大白,她会为了他,失去她。

    午夜过后,凤瑶和茉喜回了房,因为都冻透了,所以瑟瑟发抖地分享了一个热被窝。

    大年初一不是睡懒觉的日子,所以凤瑶提醒着自己要早起,千万不能由着性子睡个没完。然而闭着眼睛睡了不过片刻,她忽然被一串大麻雷子的爆炸声音震醒了。

    她醒了,茉喜也醒了。两个人都没动,茉喜揉着眼睛发牢骚,“谁呀?再放我也出去放,院里还有好几个大麻雷子呢,我把它全点了,看谁家的更响!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她抬手一拍凤瑶的肩膀,“凤瑶,新年大吉。”

    凤瑶也没把大年初一这第一句吉祥话忘记,虽然外面天还黑着,两个人并没有正经地睡足。翻身面对了茉喜,她摸着黑也开了口,“茉喜,新——”

    后面的话未说完,因为外面又起了一波震天撼地的巨响。玻璃窗子在巨响之中嗡嗡震动,两人身下的硬木大床也在颤抖。茉喜一挺身坐了起来,在几声巨响的间隙之中,她分明又听到了连续不断的清脆声响。

    凤瑶也坐起了身,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茉喜的胳膊,“这、这也是鞭炮吗?”

    茉喜迟疑着开了口,“我听着……不大像。”

    正当此时,玻璃窗子被人从外咣咣地敲响了,一张副官面孔紧贴上来,对着房内嘶声吼道:“两位小姐,请快把衣服穿好!城里刚开了仗,敌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!”

    茉喜和凤瑶听了窗外副官的嘶吼,第一反应是互相对视了,因为统一地全没有听明白。敌军?大过年的怎么还出来了个“敌军”?开战?更荒谬了,文县可是一座繁华的大县城,城内城外加起来还有至少一个团的驻军,她们在文县住了小半年,隔三岔五地就到大街上逛一圈,从来也没嗅到过半丝硝烟气息,怎么好端端地除夕夜里就开了战?

    然而现在不是她们懵懂琢磨的时候,窗外的副官疯了一般,两只巴掌抡圆了,啪啪地拍打窗玻璃。茉喜常见这副官给万嘉桂兼职做汽车夫,知道他不是胡言乱语的青年,故而连忙扯着嗓子喊了一声:“知道了!这就起!”

    然后她一个箭步蹿到了地上,抄起衣裤就往床上扔,“别愣着了,赶紧穿!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?难道他们窝里反了?”

    凤瑶的手有点哆嗦,但是不肯露出怯意,因为自认是个做姐姐的,不能敌军未至,自己先对着妹妹筛了糠。很麻利地穿了里外的几层衣裤,她感觉自己的动作已经是够快,然而外间堂屋的房门忽然一开,是那副官等得心急如焚,索性不顾礼数,硬闯了进来。隔着卧室房门停了脚步,他大声又问:“两位小姐会骑马吗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茉喜立刻作了回答:“不会!”

    然后她们听见副官在门外急叹了一声,随即又大喊道:“您二位稍等一等,我这就出去开汽车——不,两位小姐直接往后门去吧,我把汽车开到门外等着!时间紧急,要快!”

    茉喜答应一声,同时门外响起了一串咕咚咕咚的脚步声音,显然是那副官一路向外飞跑了出去。事到如今,无需多想,仅看那副官仓皇的举动,便知道外面必定是出了大事。茉喜早一步穿戴整齐了,紧接着伸手一把攥住了凤瑶的腕子,直推房门向外便走,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嚷道:“凤瑶,咱们跑!”

    凤瑶答应一声,跟着茉喜便撒了腿。这宅子里是她们平日里走熟了的,摸着黑前行也不至于迷路。而茉喜一边小跑,一边就看远方天边一阵一阵地冒红光,红光越盛,巨声越响,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震颤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炮!”她喘息着越跑越快,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,几乎隔着衣袖嵌入了凤瑶的肉,“竟然开了炮!这可了不得了,开炮的仗是大仗啊。”

    思及至此,她回头看了凤瑶一眼,又在炮声之中大喊道:“快点跑!”

    凤瑶身体健康,不怕奔跑,只是没有茉喜伶俐,跑得深一脚浅一脚,两条腿直打绊子。提起一口气紧跟上了茉喜,她简直感觉此时此刻是在做梦,因为太恍惚,恍惚得让人一时间来不及怕,所以还并非噩梦。

    宅子是大宅子,平时满宅子溜达的时候没觉怎样,今天趁夜要横穿它了,才发现它道路崎岖,无穷无尽。茉喜一路跳跃腾挪着跑,腾云驾雾一般地拖拽着凤瑶。气喘吁吁地终于奔到了宅子后门,她果然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汽车,汽车已经发动了,后排车门也是敞开着的。

    不假思索地又向前狠拉了凤瑶一把,她这回改为推着凤瑶前进。没头没脑地把凤瑶硬塞进了汽车里,她紧跟着也跳了上去。咣的一声关严了车门,她还未开口说话,前方的副官一脚踩下油门,汽车已经向前蹿了出去。

    顺着惯性猛然一晃,茉喜扶着前方靠背坐稳当了,随即大声开了口,“到底是谁打过来了?万大哥知道了吗?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?是去找万大哥吗?”

    副官无暇回头,对着前方答道:“是陈文德,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城,城里肯定是有奸细——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他惊叫着一打方向盘,在一处黑暗路口险伶伶地做了个急转弯。车灯光线横扫而过,往日平坦的十字路口遭了炮弹,已经赫然陷成了一处深坑。手忙脚乱地度过了这一处险关,副官正要加大油门提高速度,可在右脚将要踏下之前,他忽然睁大眼睛,在一刹那间猛踩了刹车。

    刺耳声音骤然响起,车内的茉喜和凤瑶一起向前扑了过去。慌忙坐稳了向前一瞧,她们立刻和前方的副官一样,双双地怔住了。

    汽车前方横着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,步枪端起来,枪口整齐地对准了汽车。副官望着前方,愣了能有两三秒钟,随即回头想要倒车,可是手脚还没来得及动作,侧面车窗咚地一响,是枪管已经杵上了车窗玻璃。

    “下来!”车外响起了粗野的吼声,“缴枪不杀!”

    副官一手扶着方向盘,一手握着挡杆,端坐着不肯动。临走时万嘉桂嘱咐过他,让他保护家里两位小姐。现在敌军来了,虽然说是缴枪不杀,虽然他是很不想死,可若真是乖乖地把两个姑娘交给敌人了,他纵是活了下来,又怎么有面目再去见团座?

    年轻的副官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敌人这场偷袭战打得太狡猾也太狠毒了,而凭着他的本领,他只会看看院子管管小兵,或者替两位小姐跑跑腿开开车。在分辨清楚了炮声与枪声之时,他也怕,他的怕并不比茉喜与凤瑶少许多。迟迟疑疑地回了头,他求援一般地望向了车内两个女子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这一瞬间,杵在车窗上的枪口忽然喷了火。

    震耳欲聋的枪声和两个姑娘的尖叫声同时响起,车窗骤然粉碎,副官应声栽倒,弹孔开在太阳穴,鲜血像箭一般,斜斜地蹿起了老高。

    不等枪口移向后排车窗,茉喜自动地推开了车门,同时锐声高叫道:“别开枪,我们投降!”

    端枪的士兵听见了娇嫩的小女子声音,果然就把枪管移向了下方。茉喜很识相地伸腿下了汽车,腿哆嗦着,只不过是能勉强地站立。平时只有她舞刀弄棒吓唬人的,今天真见着杀人不眨眼的了,她立刻从女亡命徒变成了小丫头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凤瑶也下了汽车。伸手握住了茉喜的手,她的呼吸很乱,然而垂下眼帘望着地面,她极力地挺直了腰——她是讲体面的人,到了这个时候,羊入虎口了,她还没忘了她的体面。

    正当此时,面前的士兵开了腔,语气是撒野一般的狂喜,“嗨,俩大姑娘!”

    立刻有人拎着马灯小跑了过来,把马灯提到茉喜脸旁横着一晃,他将茉喜与凤瑶全照了个清清楚楚,随即和方才的士兵一起狂喜了,“哎哟,俩大美人儿!”

    凤瑶低头垂目,这一刻心中竟是空空荡荡,只存了一分死志——如果面前这帮丘八敢对她动手动脚,那她就只能是死,除了死,没有别的路。

    这时,拎着马灯的人物——仿佛是个头目——开口又问道:“你俩和姓万的是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凤瑶冷着一张面孔,垂头不语。茉喜的脑筋转得快要发了疯,一时间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。而那头目没有得到回答,也不恼,单是扬扬得意地回头笑道:“咱们这回干了个巧活儿,从姓万的家里弄来了两个小娘子!好,这回咱们不但是能交差,而且还能讨赏了!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公然向前伸了手,在最近的茉喜脸上摸了一把,这一把摸得并不销魂,因为茉喜被死去的副官崩了半脸血——是很稀疏的小血点子,灯光之下看着不甚恐怖,然而巴掌伸过去拖泥带水地一抹蹭,触感却是一片冰凉黏腻。

    头目骂了一句,一边将巴掌往军裤上蹭,一边举起马灯一晃,“来人,把这两个小娘们儿给我押走!”

    凤瑶和茉喜被士兵推搡着向前走。士兵们因为实在是不能把两个姑娘放在眼里,所以一路走得吊儿郎当,连枪都懒得端。枪不动,手却是很勤快,七手八脚地对着凤瑶和茉喜使劲,很热情地想要将她们抹肩头拢二背,好趁机从她们身上揩一点油水。在他们眼中,凤瑶和茉喜都是美得出了奇,可惜身份略尊贵了点——能够坐着汽车往城外跑,开汽车的还是个小军官,从这两点来看,她们不是万家的女眷,又能是谁?

    万嘉桂的女人,就不是他们可以轻易享用的了。

    黑夜里,文县变得和白天大不相同。远远近近又有枪声又有炮声,然而听不到回应。四面八方的房屋店铺全是门窗紧闭、漆黑一片。一个时辰之前,整座县城还在热热闹闹地守岁过大年;可在一个时辰之后的此时此刻,县城迅速变成了一座死城,死得彻彻底底,连一丝光都不留。

    县城死了,人还活着。一个个屏声静气蜷缩在家中角落里,爹娘捂着小儿女的嘴,炉灰盖住灶膛里的火光。人们静等兵灾结束,因为知道战火不会总是燃烧,等到旧的军头撤退,新的军头入城,天下便会重新恢复太平了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茉喜和凤瑶已经被士兵押回了她们的家。

    士兵们显然对宅子的方位很了解,但是并不肯带着她们往深处走,只在前院随便找了一间空屋,吆吆喝喝地把她们撵了进去。茉喜平时常在宅子里游来荡去,然而因为最前方的院子是副官们休息待命的场所,所以她从不过来。如今踉跄着进了屋子,她就见屋中黑洞洞的,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绿罩子电灯,电灯下面摆着一张又大又笨的木头桌子,桌子旁边扔着几把人仰马翻的破椅子。窗外还有火光明暗闪烁,照得房内一切都是影影绰绰,茉喜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,一贯冰凉的手脚现在彻底成了冰块,但是她紧紧咬了牙关,不许自己就这么冻了上。

    正当此时,凤瑶忽然开了口,“茉喜。”她笔直地站在黑暗中,说:“不怕的,不怕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拉起了茉喜的手,又握住了茉喜的胳膊。把茉喜拽到自己身前,凤瑶像是不知应该怎样才能把她藏起来一般,声音轻而坚定地重复道: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她没提万嘉桂,因为知道也许一切都已经是来不及。不要说万嘉桂还在远方,纵是他已经赶到了城外、已经赶到了眼前,恐怕也还是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因为她们已经被俘了。

    屋子里太冷了,但隔壁大概还在烧着炉子,因为角落处的墙壁存有余温。凤瑶和茉喜依偎着在那角落里坐了下来,冬季夜长,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。凤瑶把茉喜搂到自己怀里,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她。自己是万嘉桂的未婚妻,妻为夫死,是不冤的;可茉喜不是万嘉桂的妻,茉喜死得没道理。茉喜曾经向她讲述过自己的幼年岁月,那生活贫穷肮脏得让她不能相信,受过那么多苦的茉喜好容易长到了这么大,眼看就要成人了,这个时候要让她受难,让她受死,这怎么行?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天大的委屈?

    抱紧茉喜闭了眼睛,凤瑶这一刻几乎对茉喜生出了几分母性。她的心软得不像了话,可同时她的血液也在降温,身体也在变冷,她想让自己尽快变成一块铁石。因为铁石不怕疼,不怕死,铁石碎了,也还是铁石。

    她坐在黑暗中,眼前闪现的全是恐怖情景,恐怖到了极致,她心中只剩了八个字: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

    凤瑶的身心在变冷变硬,伏在她怀中的茉喜却是在变热变软。方才积郁着的鲜血缓缓地恢复了流动,将仅有的一点热量运送到了四肢百骸。她无声地活动了手指脚趾,又无声地眨了眨眼睛,动了动舌头。

    凤瑶只给了自己两条路,或是保持完璧,或是成为碎玉。然而茉喜不同,茉喜是一定要活,豁出一条性命,死也要活!

    眼前的晨光越来越明亮了,茉喜慢慢地圆睁二目,多么好的光,再看一百年也看不够。扶着凤瑶的大腿直起了身,她抬手将鬓边碎发掖到耳后,想要找点水喝——喝几口冷水,她会更有精神。

    然而正当此时,窗外响起了一串杂沓沉重的脚步声音,其中一人的步声特别刺耳,是马靴上了马刺,马刺随着他的步伐,一下一下刮过青石板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