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章

苏蘼芜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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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坐在窗子前的美人榻上,王悦宁看着膝盖上放着的一方红帕,只觉得肩颈酸疼得很。余光瞄见旁边的玉璧眼底迷蒙地打了个哈欠,她心底的焦躁突然便有了释放之处,将手旁空着的针线筐子朝玉璧丢了过去,厉声斥责道:“偷懒耍滑的丫头!还不快点做事儿,若是耽搁了活计,仔细你的皮!”

    玉璧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吓得清醒过来,啪嗒从小杌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,慌张地连连叩头:“姑娘饶了我吧!我再不敢了!再不敢了!”

    看着玉璧狼狈惊慌的模样,王悦宁仍是冷着脸,目光凌厉地扫了一圈,另外三个丫头纷纷低下头,她这才满意道:“你们都给我手快点!要是到时候,我的嫁衣比不得大姐,哼!”

    玉簪瞅着玉璧抹了泪颤颤巍巍地爬起来,重新拿起一只大红色鸳鸯绣鞋飞针走线,对着王悦宁不由得更生了几分忌惮畏惧。玉璧姐姐服侍二姑娘勤勤恳恳已经有五年,为了这双鸳鸯明珠鞋已经熬了两天一夜,却毫不留情地被下了脸面……她垂眸看着自己白嫩的指尖上几处小小的血点,苦笑一声,还是认真把这活计赶了出来才是!

    几个丫鬟连忙屏声息气,不敢再有丝毫闪神,免得招来主子的责骂。

    “乖女儿,日后嫁到了荣国府,可万万不能做出那软弱的姿态,要把姑爷牢牢地把着!”临行前夜,王老太太特意将女儿唤道自己屋子里,遣散丫鬟们,细细地教导着她各色需要注意的事情:“我原本还担忧那老太太给你添堵,如今倒也没这担心了。只有一遭,听你大哥说,她眼看着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,你可得早点诞下孩子,否则一个不好,便要耽搁整整三年呢!”

    王悦宁很是认真地听着,在后宅这方面,虽说母亲不得父亲的宠爱,可是子嗣上却从来都是把得牢牢的!王悦宁还记得,在七岁之前,自己曾经是有个庶出姐姐的,生得粉雕玉琢,她与她的姨娘都极受父亲的宠爱,可惜红颜命薄受不住偌大的福气,一次风寒,这母女俩体娇,便一块儿去了……

    自己与荣国府二爷本来就有数面之缘,也曾稍微说过两句话,他待自己很是温和守礼,想来日后……王悦宁颊上不由得飞起两朵红云。

    瞧见喜爱的女儿这番娇羞的情态,王老太太不由得笑了起来:“好孩子,日后你和姑爷想要和和乐乐没人添堵,这些可都得记着才是,有什么好害臊的呢?”忆起当年自己在后宅之中所受的磋磨,王老太太慨叹万千,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面庞:“姨娘什么的,大户人家哪里能少得了啊?只是别叫她们生出孩子来就是了,若是真的没防住,可千万得记着,莫要叫她们抢了风头盖了光彩!红花得有绿叶衬着,才叫人心里头舒畅呢!”

    这么些年来看多了自家兄长身边来来去去的莺莺燕燕,王悦宁自然是心领神会,她偎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:“母亲放心,女儿都懂得!”

    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而去,大大小小的共计十二条船,里面载满了王老太太为王悦宁准备的嫁妆私房以及陪嫁的仆婢。因为算是远嫁,所以,添妆的时候,王何氏不得不比王悦安的那份还多拿出一倍的添妆出来,直叫她肉痛得紧。

    敲锣打鼓地将王悦宁的花轿送了出门,王老太太站在大门口,看着门旁石狮上挂着的大红色绸缎扎成的花球,捏着帕子将泪水揩去。养了这么多年女儿,一夕之间变成了人家的媳妇,想着下面还有长女的婚事,王老太太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惆怅之情。

    “老太太,外面天寒,咱们还是回屋吧!”王何氏恭恭敬敬地扶住王老太太的臂膀,笑得端庄亲近:“还有大妹妹的婚事等着您来操办呢!”

    看着媳妇眉眼间一反常态的恭敬端持,王老太太满意地抿着嘴笑了笑,点点头,连刚刚送走心爱的幼女而生起的惆怅也消散了不少。果然,这人啊,都得看清楚自己的处境,才能守住本分呢!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,王老太太娴熟得很:“这几日你也劳累了,你二位妹妹也会记着你这嫂子的好处!明儿仁哥儿不用去家学,他日间功课繁重吗,你暂且歇歇,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——”

    王何氏心底一颤,虽然明知道这是王老太太施恩的手段,她还是禁不住期盼起来。独子王仁自小便和老太太更亲近些,对自己这个亲娘反倒是平平。以往她专心于后宅争斗,加上每天都能瞧见儿子,因此倒还没什么感觉;可夏天那会儿被禁了足后,整整有两个月的光景不曾见到儿子,她才明白这母子情分的难以割舍,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!

    对于王仁的疏远,王何氏并不觉得错在儿子。他年岁尚小,哪里懂得这里面的事情呢?肯定都是老太太撺掇着不与母亲亲近!想到这儿,她又是心酸又是愤恨,对着王老太太更添了几分不满。

    “码头那边,明日记得多带些人手过去调用”,史清婉坐在妆镜台前,将发丝一绺一绺地放下来,握着牛角梳子轻轻地梳顺,一边嘱咐道。王子腾靠着枕头歪在床上,手里抓了一卷书册,却是半点心思都没放在上面,痴痴的视线落在那道袅娜倩影上。

    史清婉听后面没动静,微微扭过脸来,正对上王子腾专注而温柔的目光,愣怔了片刻,嗔道:“和你说话呢,怎么都不理睬人?”见他仍是没有反应,似羞似恼地瞪了他一眼,转头过去不理睬他了。

    回过神来,王子腾不言不语站起身来,将书册随手搁在旁边花梨攒心小圆桌上面,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床头莲花灯盏的光芒,一瞬间,半边屋内变得幽暗起来。

    “哎呀!”

    史清婉正把长发重新拿了绸缎束起来,将特制的玫瑰香膏倾倒在掌心,借着手心的温度抹化开来涂在发梢。修行者的敏感让她察觉到氛围不对劲儿,正欲回头瞧下情况,整个人就突然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
    妻子绵软的身子尽数在自己怀中,嗅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暖融淡香,王子腾长长徒出一口气,温热的呼吸带着恶作剧的意味,在史清婉耳畔萦绕着;他声音略带了些许喑哑:“婉儿,方才说了什么——为夫尽顾着看你,没听清楚呢!”

    无需照镜子,史清婉也能感觉到自己面颊上几乎发烫的温度。她强自镇定,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拉回来的理智,却在下一刻,感觉到王子腾有些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手心抚弄着的时候,彻底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“好端端的,你发疯做什么呢?”细如蚊吟的声音从怀中发出来,王子腾颇有些小得意地看着妻子朝霞映雪般的面容,看着她躲躲闪闪泄露出羞涩的眼神,星眸里也仿佛被水汽熏染了一般。他抬起手来,掌心有着方才从史清婉手里沾染下来的香膏,将她被束起的长发捞起来,动作轻缓地揉搓着。

    此时,史清婉却完全没什么心思为他这般贴心好丈夫的举措而感动了,她动也不敢动一下,生怕惹出什么火来。

    感受到史清婉身子突然之间微微僵硬,王子腾得逞地轻轻笑了起来,一把将她打横抱起,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:“为夫问过孙大夫了,他说,三个月稳定下来就可以行鱼水之欢了!婉儿之前一直都拿咱们大胖儿子推脱,可怜为夫憋了整整五个多月啊……”

    得了,史清婉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。原本想着腹中这孩子可是灵胎,谁知道会不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?如说天生有意识瞧得见外间事情什么的……

    不过,她抬头瞅了一眼王子腾,心软了下来,也是难为他守身了这么久……

    搂住王子腾的脖颈,在他耳旁轻轻地说了一句。王子腾稍微有一瞬的愣怔,紧接着欣喜若狂,将史清婉安安稳稳放在床榻上,三步两步从梳妆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匣子里面取出一本书来,哗啦啦翻到了折起的一页,很是专心地仔细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看见他这般急不可耐的动作,史清婉更是又羞又恼,平日里外面看着也是不显精明的,居然把东西一直放在那里!促狭地冲着史清婉眨眨眼,王子腾扬了扬手里的书,把它重新塞回了黑匣子里。

    一夜缱绻缠绵,自是鸳鸯不羡仙。

    “虽说我的年龄有些不大合适,可是如今在京城中,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选了!”史清婉外面套着百子刻丝一斗珠儿的银鼠袄子,底下露出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裙边来,端坐在桌旁,对着下面跪在蒲团上的王悦宁言笑晏晏。

    “往之汝家,以顺为正,勿忘肃恭。必恭必戒,勿违舅姑之命……”

    她口中说着千篇一律的词汇,暗中将袖子又拢了拢,心里懊恼着自己不曾带个小手炉来。如今正是冷的时节,王家老宅这边地龙已经许久不曾开,因此王子胜、王悦宁呆在这儿的三四天,用的全是炭火盆。前头人来人往,故而门户大开,虽有炭火盆,也起不了多少用处。

    王悦宁难得恭恭顺顺地对着史清婉躬身点头称是,毕竟这是一个女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。从昨日起她便一直被叮嘱着,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,否则会带来霉运;因此,即便面前是她一直讨厌嫉恨的二嫂,王悦宁也心甘情愿地作礼了。

    鞭炮声响起后,凤冠霞帔盖着盖头的王悦宁便被喜婆丫鬟们簇拥着扶上了轿子,她如今正是好年华,这喜服又做得精巧,恰到好处地将她身材的好处凸现出来。正是隔户杨柳弱袅袅,恰似十五女儿腰;衣衫上刺绣流金溢彩,光芒耀熠,叫周围的人看着艳羡不已。

    贾政已经照着礼节退在门外等候,亦是看得有些呆愣,未来妻子虽说盖着喜帕瞧不见长相,却是身姿楚楚,看得他眼热心热的。

    一路吹吹打打,热热闹闹,花轿迎进了荣国府。

    另一边的位置空着,贾代善坐在上座,眯着眼儿瞅着大门口那,一对新人正在跨火盆,他眉头忽地一皱,只觉得胳膊的伤处和腰间的旧患隐隐作痛。见底下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间吸引住了,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,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,借着喝茶的动作,将药丸子含在舌下。

    舌尖苦涩蔓延着,贾代善却眉头皱都不皱一下,强撑着身子的不适受了新人礼拜;他便将府中余下事务尽数交付于贾赦安排,另外又让自己手中几个得力的老仆留下协助,自己则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往梨香院而去。

    今日来赴宴的客人们都并不意外。前些日子荣国公夫人上了年岁中风摔倒,荣国公阻拦未及反倒因此折断了胳膊,连带着昔年战场上旧患复发,夫妻俩情况都不算好,据说太医都摇头叹息了,此事早在京中疯传。不过他们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,内情究竟如何,相视一笑,不再多谈。

    “听见外间的热闹没有?”贾代善被伤痛折磨着,一个月下来,与之前那般精神矍铄的模样已经是天差地别,他站在贾史氏躺着的床榻前,手里拄着拐杖:“政儿娶亲了,金陵王家的二姑娘,你也见过,长相不错,政儿也还喜欢!你就安心地等着,再熬上一两个月,可别叫新进门的儿媳妇担上个坏名声——”

    贾史氏不死不活地躺了一个多月,这些日子里,儿子贾政忙于亲事无暇旁顾,女儿贾敏……她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和纠结,想起那一日,自己昏倒之前听见的一声凄惨的呼喊。

    贾敏虽说在嬷嬷的教养下规矩良好,进退得体,可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姑娘家,被父母捧在掌心的温室花朵,还不曾见识过世态丑恶的一面,突然撞见母亲疯狂地要对父亲不利的场景,哪里能受得住惊吓呢?因此,贾敏至今仍旧在屋子里不愿出门,也一直都不愿意面对素来敬爱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好好躺着吧!”贾代善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两下:“明天早上,新妇也会来向你敬茶,你的脸面,我还是会给你留着,为了政儿和敏儿好,你也明白怎么做才是最适合的!”

    连苦笑都没有办法,余光瞄见贾代善蹒跚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贾史氏眼角一行浊泪缓缓地留下。

    恨不当初!